管理大师似乎永远都在预测一个已经存在于我们周围的未来。
——《经济学人》商业版编辑 米可·维斯特
据说《基业长青》盘踞亚马逊畅销书排行榜达12年之久。如果这是真的,那无非证明了企业界的恐惧和贪婪——对消亡的恐惧以及对永恒存在的贪婪。三十多年来,环境的剧烈变化,企业的生存面临着越来越多难以预测的变数。1970的美国500强,至今仍在运营的不到三分之一。同时,截止2006年,中国中小企业的平均寿命不足2.9年。经营状况正佳的公司,也焦虑于难以吃消的剧烈竞争,担心跟不上时代变革的步伐,被送进“企业墓园”。事实上,这种“墓园”比比皆是:厂房沉睡在杂草之中,“戒了烟”的烟囱剑指苍天,企业废墟苍茫肃杀。于是,柯林斯们粉墨登场,大谈公司的长寿之道。
“基业长青”VS长寿指南
柯林斯和波勒斯从《财富》500强中遴选了18家高瞻远瞩的公司,并为每一家高瞻远瞩公司分别找了一家对照公司。他们声称其研究有两个目的:①找出高瞻远瞩公司共同拥有的、使它们有别于其他公司的基本特质和动力,并把这些发现化为有用的观念框架;②把这些发现和观念向大家推介,造福渴望创立、构建和维持高瞻远瞩公司的人士。
我们不想武断地把柯林斯等人称为“江湖郎中”或者“气功大师”,但这两点似乎可以被还原成——寻找一群活蹦乱跳的高寿老人的长寿之道,并介绍给想活得更长的人们。不畏死之民,毕竟是小众。再说,谁也不能说柯林斯毫无道理。但是,柯林斯等人摆出一副“信我者得永生”的架势,指点公司兴亡之道。生死兴衰乃自然规律,谁也不能违逆。企业能坚持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理由多多。决定寿命长短的因素也并非一两点就能说清:气候、生活习惯、遗传基因、物质条件、医疗保障等都可能是长寿“萧何”,也可能是致命之“萧何”。柯林斯等把公司长寿的理由归结为“核心理念”颇为武断。那18家“高瞻远瞩公司”某天会不再存在或者改投他姓,恐怕也符合事物发展的规律。任何观点都不会永远正确,柯林斯等却声称自己的观点永远不会过时,与巫师道士又有何异?果真如此,整个世界非疯即傻。
“王道”与“霸道”,并不新鲜的主题
柯林斯等关于企业长青的核心观点是所谓核心理念。核心理念又被分解为核心价值观和核心使命。这两点,用柯林斯等的话说就是“利润之外的目的”,通俗地理解就是——企业不要老是盯着钱看。他们把一些曾经杰出但如今垂而不死的或者已经寿终正寝的企业的败亡归咎于钻进钱眼里去了——用管理学语言表述,就是把股东的利益放在员工和社会利益之上。公司又不能羞于赚钱,如何应付这个矛盾呢?柯林斯引用了被“封”为高瞻远瞩公司的默克的前总裁乔治·默克二世的话:“我们要始终不忘药品旨在救人,不在赢利,但利润会随之而来。如果我们记住这一点,就绝对不会没有利润。我们记得越清楚,利润就越大。”这无非是一个放长线钓大鱼的理论,无非“教育”人要将自利的动机隐藏得越深越好——大奸似忠是做人的最高境界。与之对照,在柯林斯眼里,与默克二世同时代的辉瑞公司总裁约翰·麦基恩就是缺乏处世智慧的傻瓜:“在人道之外,我们的目标是从所做的一切事情当中获取利润。”唉,境界上落了下风,辉瑞也只能“沦落”默克的对照品,与高瞻远瞩无缘。
事实上,此论并不高明。中国在两千五百年以来,不断追求所谓尽善尽美的道德。孔子曰仁,孟子曰义,二位老人为后世国人留下了处世的准则。但以当时的时代背景,二位先贤所论当然行不通,所以孔孟生前皆不受诸侯待见。于是,后来就有了王道与霸道之分。何谓王道呢?就是以仁德待人,把人感动得甘心情愿地归顺于你。何谓霸道?就是你有实力,以力服人,谁不服就打到服为止。也就是说,以德服人为王,以力服人为霸。“王霸杂而一之”是大多中国人做人做事的一贯方式。历史教科书教育我们,空谈仁义的宋襄公和自恃武力的楚霸王都哂笑于后世。逐利是企业家的天性,柯林斯的意思是多数长青公司既王且霸,而对照公司则太看重短期利益,属于霸气太盛。
高瞻远瞩企业=地下帮会?
把企业社会责任和高远使命放在嘴上的公司越来越多,为什么长青公司少之又有少呢?
柯林斯们会说,(大多数企业)说了不做或者想做却贯彻不下去。那些高瞻远瞩的企业好歹也推行了几十年,跟风的企业一朝一夕怎能学得会。再说,那些公司的核心理念是如同宗教一般在组织内被信奉的。这一点柯林斯极为欣赏。柯林斯说:“我们发现了一些共同宗旨,特别是找到了教派四个特点:热烈拥护理念,灌输信仰,严密契合,精英主义。高瞻远瞩公司表现这些特点的情形,远比对照公司强烈。”他又说:“如果你不愿意热忱地接纳惠普风范,那你就根本不适合待在惠普公司里;如果你不能真心相信沃尔玛对顾客的狂热奉献,那么你就不适合沃尔玛……如果你对个人自行决定该买什么东西的权利(例如买香烟)有所质疑,你就不适合在菲利普·莫里斯工作……”换一种极端一点的说辞,这与地下帮会又有何异?长青公司的员工都有一个被洗脑的过程,且这些公司对怎样给员工洗脑颇有心得。强调控制的教派文化与强调人本管理的员工自主是一对矛盾,当然这是一种软控制,非常高明,信徒对教主和教派的奉献往往都是心甘情愿的。
滥用进化论的谬误
拿其他学科的经典理论比附管理理论,是管理界流行的做法。这样容易给管理学披上科学的外衣。生物学首当其冲。生命体是由细胞组织集合成的有机体,而企业是由人构成的组织;企业相对于整个市场而言,多少带有点生命体的意思。于是乎,有用个体基因突变来比附危机管理的,有用员工都是细胞来构建解放型组织的……柯林斯等将进化论搬了过来。对于一个物种,基因突变往往是为了适应环境的变化。柯林斯举3M应时而变、发展壮大作为正面的例子,证明变是必须——3M公司没有固守根本,柯林斯说谢天谢地。反之,如果像诺顿公司守着砂轮业务不变,最终只能被收购。柯林斯道:“我们不是说演化式的进步等于漫无目的的多元化发展,更不是说专注的企业策划一定不好,沃尔玛公司就是例子。到目前为止,沃尔玛仍然坚守一种行业——折扣零售业,却在这个狭窄的行业里同时刺激进化式进步。我们也不是说固守根本的观念没有意义。真正的问题是:高瞻远瞩公司的根本是什么?答案是:公司的核心理念。”究竟变还是不变?柯林斯玩起了文字游戏和术语堆砌:多元化的公司是在变,没有多元化的公司也是在变,只有核心理念没有变,也不能变;至于变化失败,则避而不谈。
柯林斯又说:“高瞻远瞩公司的核心理念好比自然界的遗传密码,遗传密码在物种变化和演进时保持固定,高瞻远瞩公司历经所有变革时,核心理念也保持不变。”讽刺的是,在生物进化的过程中遗传密码并非一成不变,只不过物种越相近,遗传密码(DNA或RNA)差异就越小而已。哺乳动物是从爬行动物进化而来,遗传密码如果不变,人类岂不还是冷血一族。狗从狼进化而来,遗传密码倒没有大变,习性却如同冰炭。柯林斯无非是将“核心理念”生硬地从企业某些特征中提取出来,加以修饰,听起貌似合理,但所举例子都是暂时比较成功,岂不勉强?
山贼成不了气候,理智的赌徒可以?
柯林斯等人在描述企业的战略意图(加里·哈默尔和普列哈拉特的得意观点)时,用了“胆大包天的目标”一词:“胆大包天的目标是一种英勇壮烈的、灰色的目标。
理智和谨慎的心态或许会说‘这样不合理’。但是追求进步的动力会说‘无论如何,我们相信可以做到’。这些不是目标,而是胆大包天的目标。”
翻阅泱泱华夏史,做开国皇帝的人中也有从“贼”始的。和一般的小毛贼不同,他们的目标很大——这决定了他们可能闯的祸也很大。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可能会在瞬间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化为乌有。群雄逐鹿,鹿总要死一家。同样怀着天大的目标,相对理智又善于寻找对手弱点的组织,往往笑到最后。张士诚小富即安,出局早晚的事;朱元璋和陈友谅都是心比天大的奸雄,一个坐了龙庭,一个败死鄱阳湖——后者缺乏政治家的气度和理智。
柯林斯等又说:“高瞻远瞩公司不会追求任何随意得来的胆大包天的目标,只是追求既能加强本身核心理念,又能反映公司自我定位的胆大包天目标。”天大的目标可以提供强大的动力,理智是对自身定位客观的认识和合理决策的基石。核心理念在一个组织飞跃过程中发挥了什么样的作用?“通用电器,我们为生活带来了好东西”,没有这句话,韦尔奇真的无法实施他的革新?波音公司把命运押在波音747上豪赌的勇气,难道来自于“贡献航天科学”的核心理念?
基业长青本身就是一个站不住脚的伪概念,是对事物发展规律的反动,是企业界的一剂麻醉剂,可以让企业家们耽于幻想。徐福骗了秦始皇一大笔钱远渡东瀛。他知道搞不到不死药,害得秦始皇大杀方士泄恨,背上了“坑儒”的骂名。《基业长青》不是企业界的神丹妙药,看看中国历朝历代的兴亡起落,盛衰曲线,便可知晓。《基业长青》充其量是一本高手写就的励志书,吉姆·柯林斯何尝不是一个巧舌如簧的徐福。
北京西直门附近有一条叫高梁河的小河。一千多年前,宋太宗赵光义兴致勃勃地带着二十万大军北伐契丹,在西直门外高梁河边全军覆没,宋太宗身负重伤,骑驴落荒而逃。由于其操切,最终将宋太祖多年的战备挥霍一空,宋朝从此再也无力收复幽云十六州这个北方屏障,为百年后亡于金人之手埋下了伏笔。维特根斯坦说:“世界是由事件组成的。”如果赵光义豪赌赢了,大宋就能基业长青吗?宋太祖“以文治国,不杀言官”的“核心理念”也被忠实执行了,加之儒家理学的教派文化,且宋帝国历代CEO都不是外人,又有恢复汉唐盛世的天大的目标。惟一长青的只有高梁河的河水,流过历史呜咽至今。